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建筑学院教授级高级建筑师，博士，一级注册建筑师。深圳市注册建筑师协会理事，深圳市土木建筑学会城市设计专业委员会委员。深圳市规土委、深圳市住建局建筑设计评审专家。
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助理教授，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RIBA part1&2认证会员，24ScanLAB激光扫描实验室主理人，影像设计艺术家。
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建筑学院执行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建筑学会城市设计分会常务理事，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城市设计学术委员会委员，深圳市土木建筑学会城市设计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
深圳，这座在上世纪90年代就以三天一层楼建设速度崛起的城市，正以同样迅猛的方式来重构城市及建筑的话语体系。作为中国最早引入国际建筑设计竞赛机制的城市之一，深圳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成为全球建筑师先进理念交锋的战场。这座城市的建筑设计竞赛史，恰是一部浓缩的当代建筑思潮演进录。在如今深圳建筑设计竞赛愈发国际化的舞台上，与大师同台从偶然事件变为常态化现象。在此背景下，本土事务所的竞争力绝非媚俗化的形态博弈，而是对城市基因的解码能力——根植于深圳这片土地的空间记忆，以及放眼于城市未来模式的大胆畅想。在这些竞赛中，作为扎根深圳二十余年的本土团队——深圳市都市实践设计有限公司(URBANUS)——参与了多次与大师的竞争与合作，见证了深圳的城市发展与历程，既是学术性研究的探索者，也是在地性建构的诠释者。
本文通过笔者在都市实践工作时，参与的汉京中心大厦、大成基金大厦和水晶岛三个竞赛项目，来剖析与汤姆·梅恩、矶崎新、库哈斯1三位建筑大师所带领的事务所同台竞争或合作的历程，以专业建筑师及评审专家的角度来探究国际竞赛背后的机制与原理(图1)。在这场没有终局的城市与建筑设计竞赛中，本土建筑师在全球化语境下应如何生存及破局，深圳应通过何种形式的建筑来塑造城市面貌及文化名片，是值得每一个建筑从业者深思的课题。
汉京中心、大成基金和水晶岛三个项目，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既有建筑设计，又有城市设计；既有鹤立鸡群的超高层，也有超大规模的地下空间；既有评标委员会与定标委员会意见相同的，也有相悖的。这种多元、复杂的评审以及建设情况，充分反映了深圳公开竞标制度的优越与矛盾。
汉京中心位于深圳市南山区深南大道北侧，建筑高度为350米，是由西向东进入深圳的重要门户节点。投标之时汉京集团提出目标：不是建最高，也不是建最大，不是平凡的玻璃盒子，而是要最精彩的一栋楼，一个不一样的设计，一个独特的建筑。
2012年，汉京中心国际设计竞赛开始，汉京集团向全球顶尖设计机构发出招标邀请，共计收到国内外108家设计机构的竞标申请，最终筛选出国际顶尖的6个设计单位（联合体）入围方案竞赛。最后通过严迅奇、冯越强、奥雷·舍人、钟兵、曾群五位专家及两位业主代表的评标委员会评审，都市实践+TECO建筑工程联合体、墨菲西斯建筑师事务所(汤姆·梅恩)联合体、Gensler+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联合体入选前三名优胜方案。其中都市实践联合体的方案是专家评审的第一名。另外三个方案，美国Leo A Daly+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联合体(图2)、美国AS+GG联合体(图3)、英国TFP FARRELLS设计公司(图4)的方案未能入围。
图2（左）. 美国Leo A Daly+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联合体方案效果图
都市实践的方案立足于探索新一代摩天楼如何既尊重城市现有空间肌理，又能在城市整体形象中恰当地表达自身个性。方案通过对塔楼标准层单一重复的垂直性空间的修正，构成灵活多样的办公聚落，并在高空形成建筑轮廓渐变的标志性，与西侧的腾讯大厦形成微妙的协调(图5)。同时方案在207米高空引入“城市公共客厅”空间(图6)，创造出了一种富于想象力且适宜南方气候环境的新摩天楼类型[1]。
墨菲西斯建筑师事务所的方案则直接将核心筒功能外置，主要的交通与服务核心移到楼板外部，使塔楼内部的开放空间最大化，提供更为开阔与震撼的都市景观，是使用空间及交通空间分离的最高建筑(图7)。方案采取的巨型框架支撑体全钢结构，当时在亚洲的超高层建筑中尚未有先例。塔楼及裙房一体化的形体设计很有特色，将建筑的理念和形式很好地结合(图8)[2]。
Gensler+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联合体的方案是两侧核心筒，中间设置为办公空间，再将中部空间分段纵向拉伸，形成五段每段14层的办公体块及间隔三层高的无柱空中花园(图9)[3]。
从入围的三个方案分析，是典型的类型优选方式得出的结果。都市实践的方案是中间核心筒方案，在空中大堂区域加入创新的空间及形体塑造。方案安全高效，造价可控。Gensler的方案是两侧核心筒，中部办公空间。方案在高技派的设计中较为常见，只是在如此高度的大楼上实现，结构难度较大。墨菲西斯方案办公空间与交通空间完全分离，虽非独创，但在如此之高的大楼中则是第一次。但墨菲西斯方案将开敞的办公空间向西设置，即未朝向良好景观面的南向，也会面临深圳夏日的严重西晒。这是专家未将它评审为第一的主要原因。
大成基金总部大厦位于深圳市南山区后海中心区，是深圳西部与南部发展带的交互处，未来将建设总部企业云集、文化生活多元的滨海中心区。大成基金集团希望建设一座沉稳大方的理性建筑。项目地块被周边金融超高层办公楼群所包围，且建筑规划高度并未有优势。在此条件下，应该如何设计才能让建筑脱颖而出呢？
业主邀请都市实践、矶崎新+胡倩工作室、许李严设计(亚洲)有限公司进行投标。最终都市实践中标，如今项目已经建成使用(图10)。
都市实践的方案在遵循总体规划条件的前提下，对建筑体量及内部空间进行优化和重组，并于底层创造出与周边城市绿地相呼应的开阔入口广场，同时将塔楼西面向广场方向出挑，创造出三面视野开阔的室内大空间，并将通常置于低层的公共空间垂直布置于悬挑大空间之中(图11)。同时为呼应基地西侧城市绿轴，将塔楼南立面及裙房西南角进行一定程度地扭转，既塑造方正形体的变化，也适应周边城市肌理。在细节上，使用复合双层幕墙系统，并以变化的立面构图形成耐读的画面。塑造了一个独特超高层模式(图12)[4]。
如果说都市实践方案是在常规中筒型超高层基础上的形式创新，矶崎新事务所的方案则完全颠覆了传统超高层的结构体系，试图以具有时代性和创新性的手法对当代超高层办公楼进行重构(图13)。矶崎新的方案设想了四面体立体式桁架的超级结构体系，将主体结构与交通空间围绕在建筑物外围，尽可能给建筑物内部提供大型自由空间，打破传统框筒结构体系所带来的空间限制(图14)[5]。
许李严(亚洲)的设计为常见的中间核心筒四周办公空间模式，体块塑造为倒U型形体(图15)。首层布置了较多商业，故将办公大堂布置在负一层，在负二层设计了与地铁站场的连接[6]。
由城市设计分析可见，在四周为150～200米的超高层建筑群中，大成基金限高130米的形象存在感较低。显然，用独特空间形式彰显企业的特点，提高方案策略与地域环境的吻合度，是应该探索的设计策略。对于这一点，三个投标单位都注意到了，但解决方法非常不同。
都市实践的方案注重形体的变化以及近人尺度的视觉突变(图16)，在人视点看来，建筑非常具有力量之感。加之超高层功能公共性的挖掘，使得高层中的功能极其多元复合(图17)。矶崎新的方案将通常位于中部的核心筒打散并环绕四周，以围绕外侧的巨型斜向构件来承重，并在其中容纳竖向交通。这是从未有过的超高层模式的探索。许李严(亚洲)的方案将建筑主体限制在130米之下，但在顶部增加了30多米高的构筑物，使得整个塔楼高度达到159米，试图以高度和周边150米高的建筑一争高低。相较而言，都市实践及矶崎新的方案更具竞争力。
虽然最终都市实践中标，但笔者内心却遇到有史以来的特例——并没有兴奋。如果矶崎新+胡倩工作室的方案中标并实施，深圳会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独特类型的超高层。
水晶岛位于深圳市中心区的核心位置、是未来城市重要的地标及形象展示中心。1996~2002年间，中心区做过一系列国际投标及咨询，水晶岛是那时留下的未来空间之空白。水晶岛城市设计方案国际竞赛，便是以解决地铁空间联络、城市地标、中心南北贯通的几大问题而设立的。并确立地下空间、地上标志及地面广场三个标段进行评审，每个标段分一、二、三等奖。
2008年，深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授予设计之都称号，同年福田中心区进入深度开发阶段，水晶岛被定位为城市核心纽带，需整合文化、交通、商业等功能打造立体化城市枢纽。竞赛由深圳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主办，旨在探索高密度城市中心区的空间创新模式，共收到来自世界各地27个(组)设计机构的提案。
由汤姆·梅恩、约翰·巴适奇(Joan Busquets)、林纯正(CJ Lim)、阿黛尔·诺德·桑多斯(Adele Naude Santos)、冯越强、朱竞翔、刘珩、陈一新、朱荣远九位专家评审，从地下空间、地上标志、地面广场三个分项，聚焦立体连通性、功能复合性及岭南气候适应性等多个角度，评出六个(组)单位九个奖项(表1)。其中，大都会建筑事务所(OMA)与都市实践联合体设计的方案以全票优势，取得了水晶岛地下空间连接详细方案、地上标志物概念设计、市民中心广场改进规划三项第一[7]。三项分别评审，能同时获得三项第一，可以说具有绝对优势。
OMA+都市实践联合体方案“城市光环”，以深圳创意中心的概念和形式为城市的创意产业构建活动空间及综合性设施。其核心策略是将地上与地下两个系统叠加——以多条相交的捷径串联周边城市地下空间，以漂浮空中的巨大环形天桥连接各种创意设计村落与市民活动场所，形成立体城市切片(图18)。既解决交通效率问题，又创造市民活动场所，而两个系统中间为“空无”的“深圳眼”(图19)。与传统的高耸和巨型标志物不同，“深圳眼”以下沉的半球形室外广场形式无缝嵌入系统之中(图20 )。
地上标志和地面广场两项二等奖由深规院+筑博联合体获得，其方案提出黏合周边资源，打造设计之都的概念。该方案边界处理较好并可以形成丰富的空间，塑造了丰富的市民活动及城市元素(图21)。该方案是九个获奖方案中，唯一一个把水晶岛双曲线通行改为单一曲线)。地下空间二等奖马达斯班的方案，塑造了巨大的T型下沉广场，很好地连接了复杂的地下路径及功能(图23)。地下空间三等奖深圳奥雅纳的方案，有效利用地下空间，连接各个地铁站、枢纽站和周边地下空间，从而打通脉络贯穿南北(图24)。地上标志三等奖Rafael Vinoly的方案，用了大面积水景观，是唯一没有在中间放置标志物的方案(图25)。地面广场三等奖Rainer Pirker 2的方案，营造了很多人性化尺度空间，并将基础设施和景观系统完全脱离(图26)[8]。
水晶岛方案中标后，陷入停滞状态。2012年进行过深化设计，解决圆环尺度过大的疑问，增加大环与地面及地下空间的联络，使得场地的路径更加高效快捷。之后又再次陷入沉默一直至今，当年的完美胜利成为没有尽头的等待……
建筑设计行业的市场逻辑中，大师营销已超越传统的名人效应，演变为一种技术资本化的战略。企业通过与大师IP深度绑定，不仅能够赢得单个项目的胜利，还能在行业标准制定、技术生态构建、全球行业布局等层面建立长期竞争优势。
墨菲西斯团队的汉京大厦方案印证了境外设计机构在技术维度上的优势，并以此表达了适应城市自身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概念[9]。首先是参数化设计工具的深度应用，解决了形体极度复杂、交界面高度穿插的难题，构建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建筑形体与表皮系统。参数化是汤姆·梅恩一贯的应用，从他在南加州建筑学院的教学中就可以看出（图27）。
其次，空间原型创新带来了形态功能的新型表现方式，重构了超高层办公空间的组织范式。汉京中心挺拔的塔楼形态配以高透的玻璃幕墙，优雅而精致。刨除其方向错置的问题，透明幕墙除了展现内部结构和细节，形成令人惊艳的视觉效果外，还为客户提供最好的景观视野，实现最大化自然采光。双层幕墙提供遮阳并减少阳光直射，可控制开启的窗户加大通风效率并达到合适的风速。部分幕墙之间的空间为员工提供舒适的半室外休息场所，北塔与南塔的透明连廊为大厦提供了开放、灵活的社交空间。
另外，结构性能化设计突破了规范限定，通过多次计算优化，解决了高宽比远超其他同类建筑的问题，处理了巨型框架连接薄弱问题，实现了大悬挑的技术突破。严格来说，汉京中心没有外置筒结构，它是两栋巨型钢架的框架结构高楼，中间用结构连接。为此采用30根方管巨柱作为竖向主体支撑，使用了全球单体建筑中最多的347个蝶形铸钢节点，耗费了唯一纯钢单体超高层的5万吨钢材[10]。
墨菲西斯方案自有其优势，但也存在重大问题。境外建筑师在深圳的创作实践会因地域适应性认知的不足而造成问题，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北美及欧洲的大部分地区都没有深圳这样的炎热酷暑。以洛杉矶为例，夏天没有哈尔滨热，冬天没有深圳冷，生活在气温如此舒适的环境里，设计师无法体会深圳的炎夏及西晒也可想而知了。
墨菲西斯方案将开敞的办公空间向西设置，暴露出境外团队在地域认知系统的局限性——忽视深圳太阳高度角带来的西晒问题。同时深南大道界面的处理既未回应周边片区工业遗存的肌理问题，也未考虑最佳景观面的南向问题，这是一个了解深圳的普通设计师都不会犯的错误。当我们与汤姆·梅恩进行访谈之时，他明确承认在投标设计中将塔楼主要办公空间向西布置是失当的，他说当时对深圳了解不够全面，尤其对深圳的气候条件了解不足，没有意识到西晒问题。另外，多年后知道汉京中心主创设计师是高级建筑师丹尼尔，汤姆·梅恩当时关注很少。
该方案在竞赛阶段存在如此重大的决策性偏差，却能中标并实现，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如果说当时投标的是没有大师背书的普通团队，业主仍会选择其方案吗？或者管理机构会听任业主如此选择吗？
业主选择墨菲西斯方案是建筑文化营销的一个典型案例，在专业领域具有影响力的名人可以赋予相关品牌极大的可信度。普利兹克奖获得者有如建筑界的诺贝尔奖，业主希望以大师的名声为汉京中心背书，以建筑大师的符号提升集团的品牌效应，为办公楼产品增加溢价。其内在逻辑体现了设计价值的认可及文化资本的运作，并引发名人形象与企业价值观契合时的受众情感投射。
汤姆·梅恩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设计能力，更在于他代表的国际话语权和生态整合能力。设计大师有许多世界级作品，他为汉京代言将令人相信汉京中心的未来。同时在大师过去的设计作品中，都有许多其它著名机构介入，这些资源也可被大师整合进新的设计项目之中，汉京中心的设计过程中就有二十几个设计及相关机构参与。
对于业主而言，这是一次用品牌成本换取资本溢价的战略性投资，将会产生符号的增值效应。大师品牌将会令社会对汉京集团——当时并未被社会熟知的一个企业——产生新的认识，并在受众潜意识里快速建立对汉京集团的信任。同时大师的设计将是一座世界级地标建筑，将成为政府对外招商引资的文化展演媒介。中心建成之后的汉京集团官网、售楼处室内设计、售楼宣传资料、招商租赁广告等都将汤姆·梅恩作为重要宣传资讯，为营销汉京中心起到巨大作用。
深圳建筑设计竞赛中推行的“评定分离”机制试图通过将评标权与定标权分离，重构招投标中的权力分配——削弱评标专家的判断，同时将权力转移到招标人手中，有时甚至交到大众之手，形成新的权力中心。这两者的结合，揭示了专业评审与大众直觉及权力话语权之间的深层矛盾。
群体心理来源于个体心理，当它达到一定程度时，会对事件产生导向，甚至对制度有所影响。大成基金总部的竞赛评标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在业主的内部员工投票中，专业评审获得第三名的方案——来自许李严(亚洲)事务所——呼声最高。这种来自公众的意见，险些成为最终抉择的“合理”依据。业主领导层也有自己的判断，差一点“顺应民意”选择这一方案。在专业主管部门及我方多次沟通交流下，才最终以专家评审第一名为中标方案。
大众审美差异的现象可能由两种情况促成。其一，我们的艺术教育不足，大众审美、尤其建筑审美还处在初级阶段，停留在象形时期，接受浅层的表达，即艺术史中所谓“再现”阶段。以审美四个层次由浅入深来比照，只能达到感官层次、情感层次，尚难触及理性层次和精神层次。中国还属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几十年与温饱斗争，近年才达到物质丰富。这种发展阶段，使我们必然来不及进行充分的审美教育，这完全符合马斯洛(Abraham Maslow，1908 -1970)的需求原理[11]。再者，大众的意见也如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理论所指向的群体心理的非理性、易受暗示性和情感主导性[12]。本质上是人文感性与技术理性的系统性失调，是勒庞预言的群体非理性在数字化时代的呈现。
当大众都将自己的样貌蒙上一层美颜，当专业报告被表情包取代成为传播载体，肤浅的象形比喻就会轻易被接受；当算法推荐形成信息茧房限制了大众的思考，当甜蜜的幻境令众人习惯于单向度的思维，真正的建筑之美就会被深深蒙蔽[13]。
每个人都有审美权力，但个人审美权力与这种权力集合为审美决策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坚决支持大众拥有审美的权力，大众审美是文化及艺术的提升手段，也是美学教育的必经过程。但不能信服于大众在建筑美学方面的决策能力，或者说无法接受非专业人员的判断。
审美，实际上是一件私密事。每个人都有权利私下对建筑设计品头论足，如果评论错误，也只在闺闱。但如果错误的观点在大庭广众宣讲，不就是自曝其丑并误人子弟吗？私密空间的私密事，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就只能是滑天下稽、甚至遗害无穷。
生病了，会去领导那里请假然后去医院问诊医生，不会请领导诊断或者请同事看病。那建筑设计能够不请专业的建筑师，而去请路人评判形成意见影响决策吗？建筑设计专家往往由执业几十年的业内人士构成，几乎每天都在以专业积累进行判断和评价。而大众多是非专业人员，由于专业知识不足会导致思维表象化，易受浅层符号的影响(图28)。建筑设计的表象是形体、再现，但更深层次是精神、表现。普通大众很容易说出建筑的喜好，但很难领会建筑学意义的深邃思想。因为建筑学不只满足于良好的功能提供和形式表达，更具有美学意义甚至哲学意义。
建筑设计存在着非常复杂的专业知识体系，包括空间叙事的体系构建、符号系统的视觉转译、技术赋能的文化传承、精神内涵的深度挖掘等。建筑设计内容还会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方面影响，铸造城市乃至国家形象、形成特色产业空间、构建城市文化记忆体系和培育新型社区治理等。建筑设计还包括服务、影响及教化等多重功能。服务不仅指功能性服务，还包括社会服务；影响可以包括对居民行为，乃至大众文化建设的作用；教化则涉及文化传承、价值观塑造等。空间不仅是容器，更是人类文明的操作系统；建筑不仅是实体，更是认知革命的催化助剂[14]。
1994年清华大学胡鞍钢教授发表言论，批判特区是“特权”、是“国中之国”，是靠政治寻租、经济寻租，是靠不公平竞争、剥削内地发展起来的。时任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以关于改革开放的著名论断及特区创办以来的事实予以反驳，引发一场特区能不能办下去的辩论[15]。而今回望，那时不需争论。但如今，深圳的创新增长能力大幅衰减。是原地踏步，还是再拾当年的创新精神？是闭口缄默，还是创造可以激烈辩论的思想氛围？也许那才是深圳城市再次发展的契机与动力。
大成基金大厦投标已过经年，但对矶崎新方案仍然心心念念。矶崎新模式的探索应该如何继续发展，矶崎新类型的方案何时能够实现？
矶崎新高层商业建筑做得不多，但几乎没有中央核心筒的提案。在大成基金大厦方案中，甚至连分体核心筒也已不见，仅保留竖向电梯，将外侧的巨型斜向构件来承重，同时创造双层表皮，并在其中容纳疏散楼梯及一些公共功能。
方案体现了矶崎新对未来超高层的探索，彰显相对较小建筑的独特性格，同时也为业主带来品牌附加值。即便此种提案造价会有所增加，但创新空间的价值和对城市空间的贡献必然会超越经济的付出。
方案评审时专家对矶崎新方案的创新予以肯定，但主要疑问集中在结构实施。遗憾的是从上海运来的模型有点破损，使得大家对结构略有质疑。去年采访胡倩女士，在矶崎新+胡倩工作室看到保留了十几年大成基金方案的多个结构草模，笔者认为即便有所难度，但垂直支撑及斜向巨构的组合可以成立。当然，相对于结构问题，疏散问题也许更难。在斜向结构中布置踏步并不难，但要解决疏散楼梯分段、消防前室设置、消防避难层转换等问题，则会对现行消防规范产生巨大冲击。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创新建筑是轻易得来的，建筑师的工作就包括协调解决这些问题。
既然矶崎新类型的方案能够实现，那为什么十几年后仍然没有这类空间建成？虽然技术问题容易解决，但是人文文化的冲击太过巨大不易解决。
香港大学朱涛老师曾进行“矶崎新：暗黑反讽、另立中央”的讲座，说起矶崎新老先生对中心性的不屑和反讽，对宏大叙事的肢解与颠覆[16]。在筑波中心设计中，矶崎新转译了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设计的坎皮多利奥广场(Capitoline Hill)的椭圆广场，将坎皮多利奥广场在山顶突起的状态于筑波下沉，将坎皮多利奥广场的铺地图案在筑波黑白颠倒，将坎皮多利奥广场中心的国王雕像取消，代之以水流消失的空洞(图29)。
在大成基金大厦方案中，去除中心的思想反映得更加明显。取消了常见的中央核心筒，设置外置结构。将通常的超高层建筑平面进行了翻转，塑造了完全不同的建筑形式。矶崎新始终保持思想敏锐、勇于拥抱前卫，避免空洞无力、远离毫无意义。它倡导设计应因地制宜并独辟蹊径，应该避开通常思维而反其道行之，应该不满足于复制现有而勇敢创新。他的观念过于超前，令当时的社会难于接受；而今来看依然超前，恐依旧难容。当然，矶崎新并不介意其方案能否实现，他更关注观念永恒[17]。只是我们失去了一次体会新建筑的机会，城市失去了一次再创新面貌的机缘。
水晶岛场地目前的状况，仍然有多年前就存在的大量问题。尺度巨大，缺乏近人尺度的设计，缺乏市民活动的场所；功能单一，仍然以办公为主，非工作时段没有活力；可达性差，水晶岛地段缺乏步行系统，南北联通不畅；缺少指引，找到仅有的跨越深南大道的地下通道，都要花费时间。
水晶岛项目启动于深圳被授予设计之都之际，OMA与都市实践联合体方案“城市光环”，提出打造深圳的创意中心，成为城市的创意产业焦点[18]，并在水晶岛核心空间塑造了开放性与聚集性共存的微缩都市——“深圳眼”。
“深圳眼”作为开放式的城市公共地标，自身就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都市空间，服务于市民日常的休闲、通勤、文化活动需求，是人群聚集的核心节点。中心广场上的构筑物与景观绿植有机结合，漂浮的环形平台既是核心空间的观景舞台，又是提供给市民城市漫游体验的步道系统。中心空间既是为未来的城市生活设计的，也根据城市居民的生活需要界定内容。深圳创意中心提升城市的文化魅力而没有增加其密度，原本分散的创意产业被基础设施连接，形成面向创意活动的多样性、渗透性和开放性的景观。
那水晶岛项目如此重要，OMA与都市实践的方案如此优越，却为何没有实施？恰恰是因为水晶岛的重要性，产生了重大的思维悖论，它越是承载了跃跃欲试的大胆，就越被停留在小心翼翼的谨慎之中[19]。
水晶岛“深圳眼”设计的核心理念对深圳建筑空间发展及未来城市发展有着多重启示。水晶岛竞赛的价值并不止于方案本身，而是提供了一套可复制的深圳城市发展范式：深入贯彻以人为本的城市空间理念，积极创造市民活动的公共空间，提升效率的多维立体交通连接，地上地下空间一体化复合开发利用。
首先是交通连接范式的革新。虽然水晶岛深圳眼方案还没有建设实施，但受其城市设计理念的影响，后续福田高铁站枢纽、岗厦北枢纽均借鉴了立体分层模式。例如岗厦北采用“地下高铁+地面公交+空中连廊”的架构，高峰小时可处理12万人次换乘，且极大程度减少了换乘时间。其次是促进了地上地下空间一体化的开发范式。水晶岛深圳眼方案设计理念还促成了亚洲最大地下商业综合体——连城新天地(LINK CITY)的诞生，连接了会展中心及购物公园地铁站厅之间的地下空间。
和大师同台，既向他们学习，也无惧于竞争。撰写本章之时，正是刘家琨获得2005年普利兹克奖之际。在建筑行业萎缩、建筑学专业困难之时，国人获奖确实令人振奋。但愿这是一份营养液，而非强心剂。实际上，即使建筑师未被奖项认可，中国本土力量也不容忽视。OMA与都市实践的合作，源于孟岩与库哈斯在香港设计周的见面，二人演讲之后，库哈斯邀请孟岩一起参加水晶岛竞赛[20]。在竞赛中双方平等合作充分互动，收益也是各占一半。
近些年来，在深圳的200米以上超高层建筑设计竞赛中，境内团队的中标率正在逐渐提升。过去国际团队的高中标率，既是技术资本与文化资本不对称的结果，也是中国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必经阶段。深圳的建筑竞赛本质是一场全球知识权力的再分配，本土建筑设计师从“借船出海”到“造船出海”，通过文化重构和技术突围等方式破局，对国外事务所的光环祛魅，构建了自己的建筑文化体系。
对于中国的建筑设计，表面看是行业萎缩，实际上是回归正常。貌似止步，实为再次出发。未来的竞争焦点将转向谁能更踏实地进行建筑设计，创造日常生活中的建筑之美。而在新的时期里，这些要素也将被更加关注，即全球话语与地方知识的汇聚、社会机制与建筑文化的统合、数字技术与营造传统的交叉、资本逻辑与人文价值的融合，或许这才是中国建筑真正走向自主创新的分水岭。
2 2010年～2011年，都市实践与Rainer Pirker均参加深圳南方科技大学规划及建筑方案竞赛，获得不同标段的子项。2011年8月，在南科大方案交流会议上，得知Rainer Pirker于维也纳遭遇车祸身亡，不禁唏嘘不已。
表1：根据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市海洋局）.深圳竞赛：深圳城市/建筑设计国际竞赛1994-2014[M]绘制
图5-9、20-26：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市海洋局）.深圳竞赛：深圳城市/建筑设计国际竞赛1994-2014[M].
图10-12：来自：都市实践.大成基金投标文本：大成基金总部/现代效率与活力的主场.
图13-14：来自矶崎新+胡倩工作室. 大成基金投标文本：大成基金总部大厦建筑设计方案.
图16-19：来自大都会建筑事务所，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事务所.深圳水晶岛规划设计[J].风景园林，2009（3）
图29：来自朱涛.矶崎新：暗黑反讽、另立中央.上海矶崎新“形构间”展览系列讲座. 2023.
[2] 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市海洋局）.深圳竞赛：深圳城市/建筑设计国际竞赛1994-2014[M]：311
[3] 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市海洋局）.深圳竞赛：深圳城市/建筑设计国际竞赛1994-2014[M]：314
[4] 都市实践.大成基金投标文本：大成基金总部/现代效率与活力的主场.
[5] 矶崎新+胡倩工作室. 大成基金投标文本：大成基金总部大厦建筑设计方案.
[6] 许李严设计(亚洲)有限公司. 大成基金投标文本：大成基金总部大厦建筑设计方案国际竞赛文本.
[7] 大都会建筑事务所，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事务所.深圳水晶岛规划设计[J].风景园林，2009（3）
[8] 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市海洋局）.深圳竞赛：深圳城市/建筑设计国际竞赛1994-2014[M]：220-237
[9] 汤姆·梅恩.复合城市行为[M].丁峻峰，王青，孙萌，郝盈译.南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
[10] 刘晓英.汉京国际金融中心设计研究[J].城市建筑，2019（12）
[11] 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汪未央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4：
[12] 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13]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2018
[14] 纳撒尼尔·科尔曼.建筑师解读列斐伏尔[M].林溪，林源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21：26
[15] 黄涛.圳能量-深圳见证录[M].深圳：海天出版社，2021：5
[16] 朱涛.矶崎新：暗黑反讽、另立中央.上海矶崎新“形构间”展览系列讲座. 2023.
[18] 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时代建筑杂志社.深圳市当代建筑2000-2015[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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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市海洋局）.深圳竞赛：深圳城市/建筑设计国际竞赛1994-2014[M]：36返回搜狐，查看更多888集团官网入口
